文丨宋远程

获奖名单

最佳影片《小家伙》（俄罗斯）

评审团大奖《撞死了一只羊》（中国）

观众奖《程梁》（日本）

学生审查员奖《地球最后的夜晚》（中国）

评审团特别提及《黎明》（日本）

其他入围主竞赛名单

《大象席地而坐》（中国）

《自由行》（中国）

《西贝尔》（土耳其/法国/德国/卢森堡）

《幻土》（新加坡）

《蝠鲼》（泰国／中国）

《幸福城市》（中国台湾）

前言

此前曾由北野武导演出资赞助的东京FILMeX国际电影节（以下简称FILMeX）致力于发现具有独创性的亚洲电影，力图以亚洲为中心向世界发信，其主竞赛单元立志介绍并支援新人导演，同时也着重于抢先展映在各大国际电影节大放异彩的话题作品。（关于FILMeX的详细介绍请参考我们去年的报道：映画的未来！GO！）

我们日本小分队前往本届FILMeX前可谓是满怀期待，因为今年的片单齐聚了罕见的“超豪华阵容”，然而随着一幕又一幕沉闷漫长又似曾相识的光影在我们面前接连展开，我们的眉头也随之愈加紧蹙，叹息一声高过一声。难民，难民，又是难民！失语，霓虹，还有那些过分浓稠的感伤！让人难以分辨，这些到底该称之为互文？致敬？还是对自己不厌其烦的重复，又或者是对他人堂而皇之的“借鉴”？

题材的单一，美学的匮乏，一个颇为小众却传承着独立创新精神的电影节，没有带给我们与众不同的体验与享受，遵循其初衷成为一个推陈出新的平台，挖掘培养新人的摇篮，反而随波逐流沦为现代电影困境的缩影。

雷同冗长的剧情，故作深沉的表象，肆意渲染的抒情与泛滥的感官刺激……这些弊端让我们不禁开始反思，在类似影像无限泛滥的当下，我们该如何节制地处理这些政治题材，以避免观众逐渐麻木的内心。

回想起去年我们在报道FILMeX时，曾用了《映画的未来！GO！》这一振奋人心的标题，而今年的FILMeX则让我们不得不缓下脚步，沉下心来，冷静地想一想，电影的未来到底该何去何从？

开幕式官方图

正文

要给FILMeX写一篇综述着实是一桩为难的差事。由于新片很少会选择在这里首映，因此并没有必要第一时间奉上自己的观感，尤其是对于深焦而言，除了一些老片展映，几乎所有新片都早有报道或采访。因此当每部电影片头闪过威尼斯、洛迦诺的logo时，我接下来想到的只是去欣赏——而非发现——这些早已经过筛选的新片，毕竟在东京电影节日趋鸡肋的当下，在日本还能有这么一个推崇作者性并与欧洲三大审美接轨的电影节实在是殊为可贵。

然而，即便这么一个规模不大的小众电影节，也差点面临办不下去的窘境。年初，赞助商北野工作室突然退出，让电影节失去了最大的资金来源。这个消息对FILMeX掌舵者市山尚三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在他看来，这个电影节的停办不仅会让广大观众失望，也会让那些参与过FILMeX与柏林电影节协办的“TalentsTokyo”项目的导演们没了“娘家”。因此即便最艰难的时刻整个管理层只剩下三人，市山也仍然坚持“就算减少上映、转移会场，也依然要继续办下去”。

一筹莫展之际，建设业巨头木下Group适时伸出援手，不仅给予经济上的支持，还为工作人员提供办公场所，让电影节的举办得以延续。这家木下Group看似与电影业八竿子打不着，但由于董事长木下直哉本人酷爱电影，不仅多次参与东映方面的制作委员会，甚至在名下成立了电影制作公司，对这一文化事业进行全方位的扶持。于是，在赞助与主办双方共同的情怀下，劫后余生的FILMeX也迎来了“史上最强”的一届。

《黎明》剧照

同往年一样，电影节分为“主竞赛”、“特别招待作品”和“特集上映”三个单元。如前所述，除了广濑奈奈子的《黎明》，其余九部电影都率先在三大、洛迦诺首映，基本囊括了本年度亚洲艺术电影的精粹。似乎对于FILMeX的选片人来说，只需从那些电影节的场刊中按评分由高至低筛选出“亚洲出品”就可以了。

但竞赛单元最终只有十个名额，而所有的选择都必然是政治的。由于中国电影市场的崛起，要在这十部片中将大陆制作的电影限定在三部就已经难之又难，可是即便考虑进地区平衡的因素，涉及中资的电影也依然有七部之多。不过，整体看下来会发现，同质化的趋势却绝不仅仅限于出品与制作方面。

《西贝尔》剧照

就先从竞赛单元的土耳其影片《西贝尔》说起吧。故事发生在土耳其的一个偏僻的山村，女主角西贝尔无法讲话，只能用吹口哨的方式与他人交流。遭到排斥的她下定决心想要在山里猎捕一头狼来向村民们证明自己的价值，却在深山中意外救下了一个重伤的男人。她积极为这个身份成谜的男人治疗，并逐渐建立起了很亲密的关系。然而恐怖袭击阴云下的土耳其风声鹤唳，嗅觉灵敏的警察们很快找到西贝尔与她家人面前，开始询问有无陌生人的线索。

无独有偶，泰国影片《蝠鲼》中，男主角——一位渔夫也从海中救起了一条性命，一个逃难至泰国的罗兴亚人。从片名“蝠鲼”（一种看似恐怖实则无害的海洋生物）到罗兴亚难民的“失语”状态，导演无非是想暗示主客双方互不了解，而身处弱势、被污名化的难民群体却往往丧失了自身的话语权。同样地，在《西贝尔》中，联系到后续情节中对包办婚姻与父权制的控诉，也不难想到将西贝尔设置为哑女的用意。

《小家伙》剧照

同《西贝尔》一样，获得戛纳最佳女演员与本届FILMeX最高奖的《小家伙》也是以女主角的名字作为标题。这总让人疑心是被《罗塞塔》起的头，尽管达内兄弟已经通过前一部作品的标题放弃了这个形式。更令人心情复杂的是，除了故事的发生背景与情节走向，你很难在影像层面找出太多不同。移民/难民/恐袭、女性主角，加上跟拍长镜头和特写所构筑的现实主义美学，如果今天的电影节有一套相互默许的范式，那《西贝尔》与《小家伙》绝对是个中翘楚。

而评价《蝠鲼》时却很难不带着泰国的标签，因为总忍不住想提到阿彼察邦。片中那些霓虹灯也确实像从他的片场中直接搬来的一样。实际上，当迪厅彩球灯旋转起来，两位主角开始舞动的时候，你甚至会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毕赣的凯里，还是何蔚庭的台北。也许是为了弥补半个多世纪前黑色电影欠缺颜色的遗憾，近些年的“霓虹美学”频频夺人眼球，把黑夜渲染得张牙舞爪。

《夜逃鸳鸯》海报

正如《夜逃鸳鸯》（TheyLivebyNight）、《四海本色》（NightandtheCity）所说，夜晚意味着骚动、逃窜与追捕。但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个时段显然还是更适合做梦。霓虹灯下影影绰绰，目眩神迷，有人梦见自己被警探跟踪调查（《幻土》），有人梦见带着朝思暮想的恋人腾空而起（《地球最后的夜晚》），有人在梦里不知道是杀了羊还是杀了人（《撞死了一只羊》）。甚至连《大象席地而坐》都像是一场大型的梦境，因为所有角色都仿佛胡波本人不同的声道。

《大象席地而坐》是竞赛片中最先与观众见面的。由于前一天刚在金马拿了大奖，加上导演的事情也早已见诸报端，观众对这部电影表现出相当的热情。在映后感中，日本影迷们纷纷提到台湾新电影、贝拉·塔尔以及他们更加熟悉的贾樟柯，惋惜、遗憾之情更是随处可见。也许他们对具体的现实纠葛不甚了了（我们又何尝不是妄加揣测），但那种对绝望的体悟却是共通的。

《大象席地而坐》海报

面对愤怒，我们有许多应对方式，但很多时候不同的做法只是关乎个人选择，而并没有高下之分。当现实无法言说、历史尚未清算，讲述自己的心路历程也有一种欲言又止的姿势。我一度觉得今日电影节的许多作品尽管有现实政治的面向，但讲述对象往往被抽象为符号——我们在乎的是“难民”身份，而不是他们到底来自罗兴亚还是叙利亚。

不过《自由行》却只能是具体到个人的，即便是吉光片羽也足以让人心有戚戚。而导演妻子饰演的大陆导游口中的“大局论”，以及旅行目的地高雄，更是意味深长，让人觉得与当下如此贴近。

《黎明》剧照

主竞赛唯一的一部日本电影《黎明》来自是枝裕和、西川美和的后辈广濑奈奈子。叛逆少年柳乐优弥被丧子的小林薰收养，但一心希望子承父业的小林薰却仍旧没有意识到所谓的“为你好”是多么狭隘。

巧合的是，为了隐藏身份，柳乐优弥被问到叫什么时顺口胡诌的名字恰与小林薰死去的儿子相同——而这同名的梗一如《撞死了一只羊》。而他后来逐步适应“儿子”身份，并一点点迈上相似轨迹，又让我想起《蝠鲼》里渔夫死去，难民“鸠占鹊巢”、接替渔夫原有的身份与亲属关系。短短几天，实在是有太多的既视感。

《伊万的童年》海报

如此看来，创造力着实是奢侈品。当然，导演们为了保证自己的出现频率也有多家路数，除去紧扣当今的流行价值与热点话题，更可拜揖前人，寻章摘句。比如：蔡明亮能让李康生吃高丽菜，我也可以让李鸿其吃苹果；梦境中马车在小巷里散落一地苹果，肯定是黄觉早先看过《伊万的童年》；实在不行就鸟枪换炮——像小津拍《早安》那样——毕竟重复自己总不会被骂做抄袭。

不妨再看看“特别招待”单元里那些功成名就的大导演们吧，潘里德与他的红色高棉往事、曼多萨镜头下丑恶的菲律宾现实，洪尚秀变着花样炫耀金敏喜的美貌，而贾樟柯早已迫不及待地开始致敬自己。我想再过几年，他们大概也有资格和今年的阿米尔·纳德瑞一样，有资格进入“特集上映”单元了。

《幻土》剧照

无论是毕赣的闯关解谜游戏，还是《幻土》中游荡在CS地图里的死者视角，更别说蔡明亮早早开始涉足美术馆、VR。当现代电影不得不以延展媒介、刺激感官的方式拓宽美学的边界，难免对这一艺术形式的未来心生忧虑。而另一边，秉持着对现实的关照，电影节与创作者在人道主义的旗帜下默契合作，即便声讨政治正确的呐喊早已不绝于耳。反复纠结，缠斗不清，为何艺术与政治直到今天依旧成为问题？

在《幻土》中，郭月饰演的女网管对男主角王必成说，这里填海造陆所用的土地有的来自马来西亚，有的来自印尼。随后的结尾处，她又说王会带自己去海边兜风，有时去马来西亚，有时去印尼。当然，无论是不断扩张的海岸线还是日新月异的风景，都与他们这些海外劳工没什么关系。

全球化的虚幻与粉饰在这里暴露无遗了，正如我这些天在电影院里所看到的，有的来自泰国，有的来自土耳其，有的来自新加坡。

当灯光点亮、掌声雷动、如梦初醒，不过又是从夜晚到黎明罢了。

-FIN-

本文系网易新闻·网易号“各有态度”特色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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