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守的影评人们至今不相信汤姆?提克威带领的国际评审团竟然把年柏林电影节的最高奖项金熊颁给了罗马尼亚电影《不要碰我》。该片的媒体放映开场10分钟，就有大量记者退场。一贯被影评人视作风向标的场刊，刻薄地给出1.5的低分，即便是赞赏者也猜它八成不会得奖。这部大量展示裸体，糅合同性、易装，探索身体边界，近乎纪录片叙事的大尺度电影，好像一记重锤，敲醒世人：柏林是世界上最先锋前卫的国际电影节，就没有它不敢颁的奖。

无论是业内还是业外，人们都已经忘了，电影节本不该依靠明星名导取胜，不该以市场繁荣作为成功的唯一标准，不该讨好任何某个共同体的趣味。世界上有多种多样的电影节，戛纳不是唯一的艺术殿堂，奥斯卡不是唯一值钱的奖杯，在票房为王的院线之外，艺术家们应该因自己的大胆和先见而受到表彰。年复一年媒体只知道重复柏林电影节“政治先行”的论点，却忽视了它还是个罕见的以亚文化为主流的城市，是饥饿艺术家、寻梦流浪者最后的天堂。柏林，是一个艺术真正发生的所在。

《不要碰我》获得金熊给了人们一个提醒。近两年的大电影节，越来越倾向保守打法，总将大奖颁给成名已久的导演。“提名靠实力，拿奖靠运气”的奥斯卡法则在欧洲也逐渐盛行。如此一来，民主选举和精英小评审团被玩成了一回事，可预测性不再彰显某种行业的集体表达，反倒象征着一种审美的停滞不前。先锋的艺术家没有探索的动力，年轻的电影人没有出头的希望，倒不如努力上位成为“嫡系”，或者模仿某种风格来得见效快、钱途广。竞技因而沦为了投机主义者的某种技艺，颁奖是既得利益小圈子内的互相表扬——再没有比这更无聊的事了，将最高奖项颁给一个新人导演的另类影片，或许我们可以看成是一种柏林的自由宣言。

说回《不要碰我》，过多地强调本片大量的裸体镜头毫无疑问是一种肤浅的噱头化处理。虽然这确实是一部以裸体特写开场的电影：镜头从一个男人的小腿开始向上游移，一路经过大腿、下体、小腹、肚脐、胸膛、肩颈。你看得清他皮肤上的每一根毛发、每一个细节，却看不到这个男人的脸；你感受到镜头背后这份目光的好奇、冷静，却和色情毫不沾边。然后你发现，这是一个从事特殊服务业的男人，他洗澡、和镜头后面的女主角Laura聊天，他走了。观众终于看到了Laura，她把自己扔到他刚刚躺过的床上，贪婪地嗅着凌乱床单上他遗留的气味，发出满足的叹息。

Laura的父亲病入膏肓，但显然他和Laura有着并不愉快的过去，使得Laura对和他人的一切皮肤接触或者亲密关系感到抗拒。Laura见各种各样的非主流人士去面对自己的心理障碍……甚至本片的导演阿蒂娜——阿蒂娜受她邀请从监视器背后走出来，亲自打破了第四面墙，投身到这个诊疗式的影像记录中，分享自己的故事。Laura还偷偷地跟踪自己喜欢的男子Tudor。Tudor从13岁起就饱受脱发症的困扰，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毛发，他正在参加一个身体接触的互助小组，和其他有各种身体缺陷的人一起，通过谈论自己的身体、接触别人的身体，达到对自我更深的认识。他的互助对象Christian身体只有三四岁小孩大小，嘴巴无法自然闭合，但有正常的生理需求。他的伴侣Grit比普通人稍显肥胖，却和Christian在爱欲中达到完美的平衡。Tudor喜欢的女生Mona拥有完美的脸蛋和身材，Tudor一路跟踪她，却来到了一个地下俱乐部，这里的人自由地拥抱自己身体本来的样子。

本片聚焦的另类题材和边缘对象，极为迅速地筛选了观众。摄影和构图极简、干净，让人丝毫不感到色情亵渎之意，反而具有一种硬朗客观的纪录片风格，没有任何审判或窥探——阿蒂娜?平蒂列的第一部短篇作品《不要误会我》正是纪录片。除了Mona，片中每个人的身体都有一定程度的衰老、疾病、畸变、瑕疵。

去年柏林电影节论坛单元也有一部讲述身体畸变者的西班牙电影《肌肤》，但是其奇观式的影像风格过度浪漫化拍摄对象，大大削弱了影片想要表达的情感诉求。但对于《不要碰我》，不被偏见左右、看完分钟全片的观众不难体会到，阿蒂娜?平蒂列说出了那么多想要突破身体边界的艺术家尝试表达的东西：对于身体的探索不过是显学，对身体的接纳是起跑线，性别流动是21世纪的常态，人们真正渴望打破的，是与亲密关系如影随形的孤独，是原罪一般对于理解、对于爱的不满足。

不仅如此，阿蒂娜?平蒂列甚至提供了可能的治疗方式。女主角Laura最开始以“不要碰我”的姿态面对每一个人，但是Hanna的剖白，导师Seani循序渐进刚柔并济的课程，和导演阿蒂娜的对谈一步一步剖开了她。每个人都是她的倾诉对象，每个人最后都触碰了她，礼貌地、亲密地、强势地，并且这些人都以真实身份出镜。现实和电影的碰撞并没有影响本片的叙事，更为本片显微镜式的观察提供了令人信服的现实主义质地，像一个可以无限进行下去的当代艺术交互项目，或者一份具有审美意味的社会学田野调查报告，同时没有丧失电影的质感。

《不要碰我》的结尾，女主角和喜欢的男生相对躺成一个互补的圆，平静地对彼此诉说。他们没有发生其他关系，他们发生了最亲密的关系。

《不要碰我》，一部如此柏林的电影。

文

顾草草

本文刊载于0323《北京青年报》B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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